2025-07-24 17:05:05
湖北省建始县景阳镇护渔队工作人员 罗贤德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我已经踩着露水走到了清江岸边。橡胶靴陷进带潮气的泥土里,发出轻微的“扑哧”声,像在跟这条养育了我半辈子的河打招呼。岸边的老树又抽出了新枝,树干上去年刻下的水位线还清晰可见,比今年的水面低了足足两寸——这是水清了之后,河床慢慢显露的痕迹。
我是湖北建始县景阳镇大树垭村人。跟清江打交道的年头,算起来比跟我老伴相处的日子还长。
记得第一次撑着船上水时,我总爱站在船头唱歌。那时候的清江,鱼多到能撞着船板。记得有回撒网,网刚沉下去就被拽得直晃,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拖上来,好家伙,20多斤的清江鲢鱼在船舱里蹦跶,鳞片闪着银光。那天老伴用柴火灶炖了鱼,汤白得像牛奶,香味飘到隔壁湾,娃儿们围着灶台转,连鱼刺都要嗦得干干净净。
可后来,船越开越远,网眼越换越小,水里的鱼却越来越少。最后那两年,我常对着空荡荡的渔网发呆。有次下暴雨,我在河面上漂了一整天,只捞上来几条手指长的小鱼苗,回来路上撞见电鱼船嚣张地从身边开过,马达声震得水面发颤,我攥着船桨的手气得发抖,却啥也做不了。
2020年12月收船那天,我蹲在码头摸了摸船底的青苔。镇里干部来收船时,隔壁王伯红着眼圈说:“以后没鱼吃了哟。”我却盯着浑浊的水面想:再这样下去,别说吃鱼,恐怕连能照见人影的清水都没了。
收船补贴发下来那天,我揣着钱去镇上铺子里买了桶最好的桐油,把船板细细刷了3遍,才舍得交给镇上统一保管。那天晚上,我翻出老照片,看着年轻时在清江边拍的全家福,江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背景里还能看见成群的野鸭。老伴看我发呆,叹了口气说:“这江要是能回到从前该多好。”
当镇里招护渔员时,我第一个报了名。领到巡河工作牌那天,我特意回了趟家,把磨得发亮的渔网仔细叠好,压在樟木箱最底下。那渔网的网线断了好几处,都是当年跟大鱼较劲时扯的,每道断口都藏着那段水边的日子。老伴笑话我:“当了半辈子撒网人,现在要管着别人别撒网,不别扭?”我没说话,只是把巡河牌攥得更紧了些。
清江水清岸绿,游船徜徉在如画景色中。
春分刚过,浅滩的水草冒了芽,鱼群开始往岸边凑——这是它们繁衍后代的时节,也是我最揪心的时候。
每天天不亮,我就揣着两个馒头出门。走到浅滩时,总要停下来看看。去年就在这儿,我发现3个地笼藏在芦苇丛里,网里困着上百条一寸长的小鱼苗,有的已经翻了白。我蹲下来一点点解网,手指被网绳勒出红痕,直到太阳把水面晒得发烫才处理完。那天回家,老伴看见我红肿的手指,默默找了瓶药酒给我抹上,嘴里嘟囔着“自找罪受”,眼里却没了往日的打趣。后来每次经过那片水域,我都要多瞅两眼,像照看自家菜园子似的。
夜里巡逻更有讲究。鱼在繁殖期爱往亮处凑,偷鱼的就专挑月黑风高夜下手。我学会了听马达声——渔船的马达“突突”得发闷,观光艇的声音要清脆些;还能从水花判断水下有没有地笼,那些不自然的漩涡,藏着多少鱼的性命啊。上个月新换的巡逻艇装了夜视仪,镇里的技术员教了我3天才学会用,但我总觉得不如自己的经验靠谱,机器里的绿光哪有耳朵听来得真切。
去年深秋有回下着小雨,我撞见两个手电筒的光点。是两个人正背着电瓶往水里伸竿。我把巡逻艇熄了火,在黑暗里漂了10分钟,等他们电晕了一片鱼正要捞时,我突然开了船头灯。那两人吓得差点掉进水里,电瓶“扑通”一声砸在船板上。“贤德哥,通融通融……”其中一个想递烟,被我挡了回去。我没吼,两个钟头,从“要罚款”聊到“娃以后吃啥”,最后他俩红着眼圈把工具扔进了垃圾桶,说:“哥,你说得对,咱不能断了子孙的活路。”后来这两人成了护渔队的编外成员,谁家要是想往河里倒垃圾,他俩比我跑得还快。
现在巡河轻松多了,因为县里搞了“河湖长+检察长”“河湖长+警长”“河湖长+法院院长”协作机制,还有公益诉讼生态修复基地,发现偷捕的,不再是我们护渔员单打独斗,司法力量会及时介入,违法成本高了,敢以身试法的人自然就少了。几个月前镇里还组织我们去参观生态法庭,看着大屏幕上播放的非法捕捞案例,旁边的小伙子说:“这可比咱磨破嘴皮管用。”而且党员干部们也常带头巡河清河,排查整治污染源,清除白色垃圾,严厉打击乱占乱建乱排乱采的“四乱”行为,大家一起发力,护河的力量就强多了。
景阳河大桥
巡河这些年,我帆布包里总装着两样东西:禁渔宣传单和塑料袋。遇到钓鱼的,先数鱼竿——超过一根的就得劝;见着塑料瓶、食品袋,弯腰捡起来塞进袋里,有时候一天能捡满三大袋。不过现在水面上的漂浮物少多了,水利部门有大型机械清漂船,及时打捞清除,还有“清江环保”号,专门接收生活污水、油污水和生活垃圾,水面干净了不少。
有回遇见一群城里来的学生,小姑娘指着水里黑压压的鱼群尖叫:“老师快看!像会动的乌云!”我笑着蹲下去,指给她看水面上的气泡:“那是鲤鱼在甩子呢,一甩就是几千上万颗鱼卵。”她掏出笔记本记着,说要写篇作文叫《清江的守护者》,听得我这老脸都发烫。
现在的清江,是真的不一样了。之前有个造船公司存在污染问题,县里帮忙整改,办理环评手续,建污染防治设施,还评估重新选址搬迁,引导企业规范经营,现在水边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观光船排着队从码头出发,游客们趴在栏杆上看鱼;农家乐的招牌换了新的,写着“观鱼宴”。前阵子开巡逻艇经过转角潭,突然有条一米多长的鱼“哗啦”跃出水面,银灰色的脊背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又“扑通”扎进水里,惊起一圈圈涟漪。那一下,倒让我想起年轻时捕到大鱼的光景,只是心里的欢喜,比当年多了10倍不止。
有人问我,放弃捕鱼亏不亏?我指了指清江——你看这水,清得能看见河底的卵石;你看这鱼,多到能撞着船板。从前撒网是为了糊口,现在护渔,是为了让我的子孙后代还能看见这样的清江。
夜色漫上来时,我打开船头的灯。光柱劈开水面,照亮了一群逆流而上的小鱼。它们摆着尾巴往前游,像一群勇敢的小家伙。我慢慢开着船跟在后面,心里清楚,这条河,我要守下去,守到鱼群更密,守到水清见底,守到每个清晨,都能听见鱼跃出水面的脆响,像无数生命在为这江清水鼓掌。有时候巡河到深夜,我会把船停在江心,关掉发动机,静静地听江水流动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划船时说过的话:“这江水啊,就像咱们的血脉,要一代代保护好、传下去。”
(民生周刊记者张兵、特约记者黄娟整理)
记者感言:
清江的变迁,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动实践。从渔民到护渔员,罗贤德的身份转变背后,是政府一系列扎实有效的治理举措在支撑,多部门协作、企业整改、环保设施完善等形成合力,让清江重新焕发生机。
岸边新栽的垂柳已经能拂到水面,树下的长椅上常坐着晒太阳的老人,他们指着水里的鱼群给孩子讲过去的故事,时光好像在这里打了个温柔的结。
这条河的故事告诉我们,生态保护从来不是孤军奋战,当政府主导、群众参与、社会协同形成合力,就能守护好一方水土,让绿水青山真正成为惠及子孙后代的宝贵财富。
原文刊载于2025年第15期、7月21日出版的《民生周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