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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书

来源:民生网2025-08-05 19:45:39

厨房一隅,是我多年来写字的老地方。点一支烟,任星火静静燃烧,烟灰簌簌落地,吐出的烟圈裹着寂寞。这般“销魂”的时刻总是短暂,可我仍沉溺其中,一头扎进密密麻麻的文字里,让岁月在笔尖缓缓流淌。

在这方寸之地,我的思绪肆意驰骋。越过长江奔涌的波涛,翻越泰山巍峨的峰峦,跨过黄河浊浪翻滚的水面,穿过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苍茫,最终停驻在桑干河以西三十公里外的小山村。我在儿时亲手栽种的杨树间寻觅岁月痕迹,在层层叠叠的沟壑里打捞记忆碎片。曾以为青春满是寂寞,一心只想逃离,可兜兜转转三四十年才明白,那些寂寞恰恰是生命中最独特的点缀。当把它们化作文字,竟如此鲜活生动。原来,不是青春没有幸福,而是年少的我不懂幸福的模样。

文字既能划破伤痛的记忆,也能在旧日泪水中荡起涟漪。记忆如同掌心的水,无论摊开还是紧握,终将从指缝间流尽,唯有对父亲的回忆,深深镌刻在骨子里。父亲离开已四十余载,他走后,我的记忆才真正清晰起来。他留给我的,除了倔强的性子,还有对读书炽热的渴望。

父亲爱书,却鲜少吐露对书的感悟。在我的印象里,无论光景过得再恓惶,他总爱坐在煤油灯下翻开书本,沉浸其中。那时我还未上学,满心好奇究竟是什么秘密藏在书页间,能让父亲如此着迷。我常悄悄凑过去,看着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脸上的神情随着文字起伏,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嘴角含笑。有时,父亲读书入了神,连在一旁做针线活的母亲打起瞌睡都没察觉。昏黄的油灯下,母亲强撑着眼皮,困意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每一次眨眼都艰难无比。而父亲却愈发精神,油灯冒出的烟在空气中飘散,带着一股古朴又温暖的气息,让人直犯困。我便调皮地用手遮住灯光,黑影倒映在墙上,摆弄出大狗、兔子的造型逗乐,却换来他温柔的巴掌,把我“拍”进被窝。母亲见状嗔怪父亲霸道,“噗哧”一声吹灭油灯,父亲有点不舍地放下书,叹着气说:“你们俩可别像你妈,大字不识,体会不到读书的乐趣!”这话像是调侃母亲,又像是在教导我和弟弟。父亲摸索着将书塞进荞麦枕头下,嘴里嘟囔着:“等明儿,给你们讲三英战吕布!”黑暗中,我和弟弟兴奋得翻来覆去,巴望着天光快点透亮。伴着这番话语,全家十多口人渐渐沉入梦乡。月光也仿佛被黑暗吞噬,碎成满地残片,在寂静中等待黎明。

父亲究竟识了多少字,没人能说得清。母亲说,他念过私塾,隔壁大爷又讲,他读过高小,是村里有名的秀才。我听了连蹦带跳地说,长大后我也要当秀才!父亲嘴角咧开,从鼻腔里吼出几声:“想出息就得多读书,要不就得围着驴屁股转!”父亲讲话总是直愣愣的,他和谁都不多言,但我明白了他这句话的分量,好好读书的念想埋在了我幼小的心底。

父亲每日喝完两碗莜面糊糊,一抹嘴,就挑起粪筐、攥着牛鞭往生产队饲养处去,而他心爱的书,总藏在二哥给的军用挎包里,父亲爱书超过了他的子女。带着书去放牛,我越发对他的身份产生好奇。突然想起父亲训斥我的那句话。他爱读书不也落了个放牛的营生?母亲偷偷告诉我,父亲曾在地区行署当干部,是奶奶逼他回村的。奶奶的理由很简单,埋怨父亲只生不养,吃着公家饭,一年拿不回几个籽儿,每月工资都不够他买书的。

父亲回村务农,全村人都热闹了起来,农闲时大人孩子吵着让他讲城里的故事。夏夜的老榆树总爱摇晃着枝叶,筛下满地碎银似的月光。父亲坐在青石板上,膝盖上摊着那本翻卷边的《城里故事集》,烟袋锅里明明灭灭,火星子溅在泥土里,像他眼角闪烁的星光。

“城里人用铁盒子装着冰块,夏天屋里比井底下还凉快。”父亲把烟袋在鞋底磕了磕,孩子们立刻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蹭到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弟弟攥着我的手直冒汗,老人们吧嗒着旱烟,烟锅里飘着刺鼻的烟气。

人们最稀罕的是父亲讲城里的工厂,工厂里有明亮的厂房,大烟囱日夜都在吞云吐雾,三班倒的工人们晚上可以在明亮的电灯下工作,用双手打磨一件件产品。说到城里的电话,人们也不知道是个啥东西,三爷的烟斗停在半空,张着没洗过脸的嘴问:“电话真的是那头讲话这头听?”父亲笑出满脸褶子,烟袋锅子指着天空:“能!不光是听,还能贴着话筒和人拉话哩!”

无数个夜晚,窑洞里挤满了人,炕上、地上,甚至门槛上都坐得满满当当。那些故事,连同着父亲偶尔提到的“城里”“读书”“工厂”“电话”,就像一粒粒微弱的火星,落在围坐的孩子们懵懂的心田上。他们听着父亲的故事,看着父亲在油灯下翻阅书本的身影,眼神里除了新奇,也悄然种下了一丝懵懂的向往。走出大山,去看那更大的世界的念头,第一次有了模糊的轮廓。

父亲自幼没干过农活,一次上山砍柴时,被沙棘刺弹中左眼,几乎失明,最后只能落得放牛的营生。父亲并没有放弃对书的热爱,而是把二哥寄来的生活费买了《三国演义》《水浒传》,他想用经典名著的故事赶走人们劳动的疲倦,原来,父亲放牛背后藏着委屈,也有用他的倔强改变人的梦想。

寒冬腊月,窑洞屋檐垂着冰凌,村里人大多窝在热炕上,等太阳出来,三三两两地圪蹴在向阳处边唠嗑边等路过的父亲,扯起嗓门喊叫着:“今天晚上讲啥哩?”父亲没这闲工夫多言,随口应声:“讲啥听啥……”他赶着牛群一路向西。

刚出村口,几头小牛突然躁动起来,昂首嘶鸣,后蹄扬起尘土,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领头的黑牛更是威风凛凛,鼻孔喷着白气,鬃毛根根竖起,带着牛群狂奔。一阵喧闹后,牛群才喘着粗气安静下来,慢悠悠地排泄。父亲赶忙把牛粪铲进箩筐。到了西山脚下河湾,头牛停下脚步,回头“哞哞”长叫,父亲熟练地发出指令,牛儿们三五成群卧下休息,小牛犊撒着欢奔跑,那欢快劲儿,和儿时的我一模一样。父亲把箩筐里的牛粪倒在背阴处摊开,等太阳落山,冻成块的牛粪就成了来年地里的好肥料。

家乡的冬天格外漫长,山野一片荒凉,偶见几个打猎的老汉走过。父亲却独爱这份清净,爱看牛儿卧在向阳处反刍,听着草团在它们臼齿间“咯吱咯吱”的研磨声,唾液与草料混合的“吧嗒吧嗒”声,还有那“咕咚”的吞咽声,宛如一首独特的田园小调。他会在靠近牛群的坡上挖个洞穴,既能遮风挡雨,又能静下心看书。《水浒传》《三国演义》被他翻得卷了边,书中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我有时跟着父亲去放牛,依偎在洞穴旁,听他讲书中的故事。他讲宋江仗义疏财,梁山好汉替天行道;说诸葛亮足智多谋,草船借箭巧退曹军。父亲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浓重的乡音,却仿佛有魔力,让那些久远的英雄豪杰,都在这荒凉的山野间鲜活起来。山风掠过耳畔,夹杂着牛粪淡淡的气息,和着父亲的讲述,成了我童年最珍贵的记忆。

日子久了,我发现父亲看书时,总爱用一根草茎夹在书页间当书签。那草茎被压得平平整整,透着岁月的痕迹。有一回,草茎不小心折断了,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它拼好,又夹回书中,眼神里满是惋惜,仿佛那不是一根普通的草茎,而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我那时不懂,为何父亲对这根草茎如此珍视,后来才明白,那是他与书相伴的印记,是平凡日子里的一抹诗意。

父亲果真兑现承诺。每天晚饭后,还没等母亲把盘子收好,父亲就拧亮那盏铁煤油灯。橘色光晕里,他解开藏在军用挎包深处的《三国演义》,泛黄的书页簌簌作响,一股混合着油墨与黄土的气息漫开来。“话说十八路诸侯讨董卓,虎牢关前,那吕布骑着赤兔马,手持方天画戟,连斩数将……”父亲的声音突然拔高,枯瘦的手掌猛地挥向空中,惊得趴在桌边的黑花猫“嗷呜”窜开。

弟弟听得入迷,抓起筷子当长枪,在板凳上“嘿哈”比画。父亲见状笑眯了眼,从碗柜摸出两颗炒黑豆,一颗丢进弟弟嘴里,一颗自己嚼得“咯吱”响:“莫急!且看张飞圆睁环眼,手持丈八蛇矛,直取吕布!”他边说边用手指在桌面上划出三道蜿蜒的痕迹,仿佛重现三匹战马交错的轨迹。

姐夫和父亲有一样的嗜好,每年秋收后,他总要从三十里外的蒿沟村来看望父母。他是父亲钦点的女婿,大姐嫁给他,不是父亲看准了他的相貌,而是他能和父亲一样讲故事的文化,还有他家几十亩的土地。听媒人说,姐夫家的土地不受老天爷摆布,再没有雨水也能长出一片片的莜麦,馋得父亲直咽口水。姐夫每次到来时,驴背上少不了驮一麻袋莜麦,父亲如同见着知音一般,招呼姐夫上炕,屁股还没有坐稳,便讲起了《水浒传》。父亲总爱把旱烟袋当道具,“那武松打虎前,在景阳冈下的酒店,连喝十八碗透瓶香!”他猛地拍了下炕沿,震得油灯跟着晃悠,“店家说‘三碗不过冈’,武松却把碗一摔——”话音未落,他举起粗瓷碗重重磕在炕沿上,碗底与木头碰撞的闷响惊飞了窑洞上的燕子。

姐夫起初只是旁听,后来也被勾了兴致。一个飘雪的夜晚,他突然接话:“老爹,林冲风雪山神庙那段,您还没细讲!”父亲眼睛一亮,抖落烟锅里的灰烬,重新填满旱烟丝:“好!这林教头被高俅陷害,草料场大火冲天……”他边说边用烟杆在地上画圈,烟灰星星点点落在雪地上,转瞬熄灭。姐夫蹲下身,就着烟杆的指向,用烧火的秸秆摆出了草料场的轮廓,两个身影在跳动的光影里越靠越近,仿佛要钻进书页里。

油灯下的夜晚,渐渐成了村里的奇景。邻舍家的孩子偷偷扒着窗棂张望,连平日里好吃懒做的三奶也红着脸在门口徘徊。父亲从不驱赶,反而挪出家里仅有的一条长凳:“都来!听我讲宋江浔阳楼题反诗!”油灯的火苗明明灭灭,映得满窑人影忽长忽短,那些金戈铁马、义薄云天的故事,就顺着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指,淌进了每个人心里。

岁月流转,父亲油灯下昏黄的光晕,终究没能照亮他自己命运的改变,他带着遗憾孤独地离去。我靠着读书走出了大山,母亲常说像极了父亲的影子。

母亲去世后,要和父亲合葬,三哥跳进父亲的墓穴整理尸骨,墓穴里并没有找到他想要的早烟锅,烟锅是老物件,尤其是那个白玉嘴子。三哥明明记得很清楚,早烟锅是他亲手放进棺木的。突然发现父亲的书还在,书是二哥在父亲入棺前摆在枕边的,他怕父亲在漆黑的世界里孤单。书页泛黄,早已分化成碎片,字里行间还留着父亲用铅笔做的批注,字迹早已模糊,却依然能感受到他当年读书时的专注与热爱。

我轻轻拿过几片,突然,一阵旋风刮来,卷起一根干枯的草茎在我眼前滑落,恍惚间,仿佛又看见父亲坐在煤油灯下,手指抚过书页,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赵继平)

 

(责任编辑: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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