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商人”洪晃

洪晃来了。

在北京东长安街中环世贸写字楼大厅中，人来人往，年轻的男白领西装革履，头发抹得锃光瓦亮，女人们则包裹在精致的妆容背后，嗒嗒走过。这栋大楼的装备堪称顶级，比如瑞士电梯可以快速把你带到指定楼层，中间不会停顿，你还不会因速度产生身体上的不适感。

大楼前台还没来得及登记洪晃公司的名字，《iLOOK》杂志编辑部刚刚搬来这里，他们之前曾在798等地办公。新的办公室还没装修好，年轻人一顺坐在长条办公桌前，他们常常被洪晃称为“我们家的孩子们”。

洪晃穿着宽松的蓝色亚麻长衫，一排精致的小盘扣。黑色帆布鞋，再搭着帆布包，再自然轻松不过。她没有化妆，这是她的常态，她曾经对作家阿城说，自己从来不化妆。“别的地方我不认命，但是长的不好看，我认命。”她觉得打扮没用，干脆不打扮了，发展别的。

“我是个小商人。”洪晃说。这个定义来自她的好朋友刘索拉，也是一句实话。

和大多数商界女性不同，她不喜欢拍照。她在自传《我的非正常生活》里附赠了一本《我的私家相册》，里面有很多她从小到大的各种照片，充满趣味。但她说，自己从小就被摆拍，后来就痛恨拍照。

生活中洪晃充满“孩子气”，她会把刚刚买到的苹果设备晒在个人微博上。一方面她对传统的中国设计念念不忘，另一方面她也对当下痴迷。几年前她戴的手表是中国海鸥牌的陀飞轮，如今则是最新款的黑色Apple Watch。

腔调，就像洪晃外婆当年穿旗袍时在扣眼里放的那一枚新鲜的茉莉花。这种类似欧洲贵族的讲究在当下粗糙的时代似乎不合时宜，但洪晃还是有她自己的腔调，她在家里开辟了一亩地的菜园，满园的生菜、茄子、茼蒿和水萝卜长势喜人，她把这红尘都市的日子安排得有滋有味，这个中产阶级女士俨然有一点心远地自偏的京郊富农趣味。

一

“我做互动媒体集团其实是不成功的。”洪晃说。她是这家媒体集团的CEO。集团最大的时候旗下曾拥有五本杂志，包括《iLOOK世界都市》、《名牌世界·乐》、《Time Out 北京》、《Time Out 上海》和《SEVENTEEN青春一族》，如今只剩下《iLOOK》一本，洪晃亲自担纲主编。

在广告量严重下滑，纸媒生存压力巨大的当下，洪晃反而没那么紧张。之前知名时尚杂志快速发展，“它们一直在吃肉，而我们只能喝汤，现在汤里面好像肉渣子还多了点。”她笑着说。

广告商砍预算的时候，一般都会先压缩大头，“因为砍掉我们的预算的话，对他们来讲真的是无所谓的，所以我们在大形势不算太好的情况下，反而有一个小气候，就是小杂志的气候。”

走过十多年，《iLOOK》杂志的发行量如今稳定在几万份，稳定的发行量让洪晃不必因此过于操心，而最近，她把心思更多花在了薄荷糯米葱（BNC）原创设计概念店上。

BNC位于三里屯北区，已经运营了五年。最初，很多读者看到《iLOOK》杂志推荐的设计品牌，往往找不到购买渠道，这家店就应运而生。那时候中国原创设计师不多，BNC就成了买手店的标杆。只要进了洪晃的店，设计师的作品很快就会被其它买手店跟进引进。如今，BNC 540平方米的空间里出售众多中国设计师们的作品，包括服装和饰品等等。设计师的作品在这里寄卖，根据销售额分成。

洪晃刚开始做薄荷糯米葱时，没做任何预算和评估，也不知道多久之后才能盈利，只是几个朋友打了电话，筹了200万装修费，店就这么开起来了。她力争做追求目的的人，但骨子里还是一个追求过程的人，“因为我的致命缺点就是贪玩。”

薄荷糯米葱运营总监曾思禹对店里的设计师作品了如指掌，洪晃不在的时候，她打理BNC的里里外外。她是导演李少红的女儿，李少红帮洪晃约了不少导演和明星做采访，“但是少红给我最大的支持就是让她女儿曾思禹来我这里工作。”

最初曾思禹跟设计师结算的时候，需要对方提供发票。“什么是发票？”对方会反问。现在很多设计师可以提供完整的增值税发票。“这是什么概念？就是他一年的营业额超过了80万的水平。”曾思禹说。

我曾在洪晃的店里遇到一位留学归来的设计师Skelly，她设计的春夏女装系列当时正在BNC做预售。虽然微博等渠道早已经发布了消息，但是这场预售会现场并没有多少人参加，所以设计师可以和客人一对一交流。作为原创设计师，Skelly在深圳有自己的公司，在全国有四十多家店出售自己的作品。

薄荷糯米葱见证了很多中国服装设计师的成长，一些曾在BNC出售作品的设计师，现在有的已经在BNC旁边开了自己的店。越来越多的设计师涌现出来，行业竞争逐渐使得店家和设计师都在逐渐明晰自己的定位。

刚开店的时候，洪晃一直避免自己的个人品味过多体现在选择设计师这件事上，她想的很简单，“重要的是消费者，所以能进BNC的要求就是质量。”但时代变化，这样简单的标准显然难以继续，现在洪晃的想法有点变了。

二

今年，BNC将会重新装修升级，这是开业五年来最大规模的改造。股东也进行了调整，其中最主要的是引进了华熙国际的投资，华熙曾投资建成北京时代美术馆，推动艺术生态建设。

操刀设计的是左右建筑设计工作室创办人、年轻的设计师王旎和张大为，留学归来的他们和洪晃在理念上不谋而合，双方都想在传统中寻找具有当代精神的东西。

“晃的直觉和敏感度很令人佩服，她这次委托我们设计薄荷糯米葱全新空间，其实我们之前就是在店里遇到，聊了几句，就开始了。”王旎说，她深知，如今传统元素在建筑设计中被千篇一律的形式化和标签化了，比如在现代的大厦顶上安上一个亭子就自命中式风格。她要做的不是这样的设计，“抛开形态本身，一种材料的特点能够反应出东方的情怀，那就已经足够了。”

为了抽象表达出传统意味，王旎选择了塑料阳光板，这种轻质的材料具有良好的透光性，切片组合之后，呈现出了一种超现实效果，“有点像水墨画里面云山雾罩的气氛，这种组合出现在空间中，比如作为屏风，你看到背后的人或者物体就有若隐若现的感觉。”

洪晃经常说自己粗枝大叶和情绪化，但王旎觉得洪晃其实心思细腻，很在意别人的感受，每次开会都会招待大家吃喝，跟每一个慕名而来的人打招呼。王旎见过洪晃教训员工，“一顿劈头盖脸，每一句都是痛心疾首，但是句句在替人家考虑。”说完，洪晃扭头问王旎，“我凶起来是不是挺凶？”王旎笑笑，心说，“觉得你是个内心特别温柔的人。”

2015年初，洪晃与姜文、姚晨参与北京卫视《造梦者》担任导师。

洪晃为了提炼中国传统中的当代精神，从2013年秋冬开始做了BNC的自制品牌，每季命题作文，请三五个设计师围绕一个中国元素做创作。2013年秋冬是民国范，参与的设计师有张达、何艳、丁又乔；2014年秋是“不穿皮草穿棉袄”的活动；而今年秋天，BNC的命题是“中山装”，参与设计的有素然、设计师Davidson Xu，洪晃自己和中国设计品牌ICICLE联手设计了一款女式中山装，这是洪晃第一次自己做设计，“真是炒股炒成股东了。”她说。

洪晃的个人色彩无疑将更多的体现在BNC中，中国原创设计师在这几年也发展壮大起来了。“设计师多了，我们就可以选择跟我们观念比较符合的人来表达同样的精神。”所谓“同样的精神”，其实就是洪晃想要的“匠人精神”。

洪晃曾开设过BNC奖学金，但只做了一年，因为奖学金对于做设计的学生来说，有点“小打小闹”。“你光去撒散钱的话，中国有钱人这么多，谁都会干这个事，但是我觉得对于我们来讲的话，因为在这个行当里有了十几年经验，绝对不能把钱投下去就可以了。”在洪晃未来的设计里，除了资金，她还将为中国原创设计师们提供一系列配套帮助。

“我还是希望中国能够有自己的文化生活方式的发展，而不是永远都要去欧洲、美国买最好的东西。”洪晃说全欧洲最好的东西都征服不了自己，她在乎的是中国设计，力图展现一种中国新式生活方式。在她的设想中，中国人应该建立中国人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建立一种方式显然都要靠一个个具体明晰的产品，“这些产品必然得有中国腔调”。

三

最近，北京广播电台新开了欧美音乐台FM94.5，这勾起了洪晃美好的回忆，她喜欢广播，播音员是她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我长相一般，上镜有点强求，所以就别去对不起观众了。我不是能扯嘛，广播就特适合我，只听声不见影。”自嘲是洪晃的武器。

她人生中赚的第一笔钱是32块，当时她刚刚高中毕业，才17岁。经过特批，她被招到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当英文播音员。一个月下来，基本工资26块钱，还有各种补贴，收入也不算少了。

那是1978年，是洪晃人生中最背的时候，母亲章含之被隔离审查，父亲洪君彦在谈恋爱，基本没人管她。后来她回忆说，如果不是介绍她去做播音员的朋友拽着她，“我肯定就学坏了！”

媒体采访洪晃，总绕不过去她的家庭。其实从家族里追溯，她父亲洪君彦是北大经济系的教授，研究美国问题的学者，祖父洪侦良曾是浙江商业储蓄银行总经理，是民国知名的金融家，但洪晃觉得这些影响微乎其微。

洪君彦曾跟洪晃说过，在中国研究美国经济挺累的，因为要凭想象力。“美国的经济是超前消费，我研究了二十年，连信用卡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父亲家里自然有很多经济学方面的书，但洪晃是“一直不受后妈待见”的孩子，基本没有长时间跟父亲一起住过，也就没怎么受父亲的熏陶。

后来自费去美国读书，就是父亲给洪晃联系的。北大来了美国的访问学者，通过他弄了一个奖学金，洪晃在1986年第二次去了美国。在当时，洗盘子挣钱是中国留学生普遍的经历，陈丹青、谭盾这些同代人都是如此。

80年代纽约地铁是犯罪的温床，洪晃当时坐地铁见过很多无家可归的人，这成了她的心病。每周她都看一下自己的存折，数数够不够买张机票飞回北京，如果不够，立马开始省吃俭用。“那时候留学基本就像洋插队似的。端盘子是很正常的事，得学会自立，没人觉得丢脸，不像现在富二代开个桑塔纳就觉得是丢人的事。”

当年，章含之爱女心切，为了让女儿回国有更好的发展，增加点资历，她就把自己翻译的作品加上了女儿的署名。“这不是作假吗？”当时洪晃有点生气，因为这事还和母亲闹了别扭，她曾在文章中撂下过狠话，“我这一辈子的信念就是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不靠家庭背景吃饭。”

洪晃不接受别人给她插上的“红二代”标签，理由很简单，往祖上查，他们家没有党员，从外公开始，就是无党派人士。“我们一直在党的核心的边缘，而不是在核心，当然我比老百姓靠近些核心，让我认识了很多红二代。”

1996年，洪晃和陈小鲁、罗原（罗瑞卿之子）等出任标准国际管理投资有限公司股东。在当时合资办企业的大热潮下，外国公司需要洪晃这样的角色来给他们做商务顾问，洪晃经常得跑到全国各地去实地考察，把情况汇报给总部。她否认这是利用政商关系，其实，“女人自古以来就是二等公民，何况我妈妈那时候已经退休了，谈不上什么利用政治关系。”

四

聊天的时候，洪晃会专注地盯着你，除了偶尔会被手机信息打断。讲到兴奋处，她会手舞足蹈，然后蹦出来几句脏话，那种熟悉的北京大妞的感觉就出来了。

洪晃一直游离于文化与商业之间，她现在还写小说，但不肯透露具体的内容，只说了几个与之相关的关键词：爱情、侦探、当代、都市，“反正我写的东西就是打情骂俏的，不算很正经的，挺逗乐的，比较幽默一点，有点爱情，有点悬念，有点暴力，有点色情，什么都有。”

很多年前，洪晃就怕了中国的记者，因为后者用超过她的想象力颠覆事实。“很多人头一次看见我都说，你还好吗，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凶啊，等等。”她的直率为她招来了关注，也带来误解。“总说我出身名门，你出去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问‘章士钊是谁’？我敢保证一千个人里面有一个知道就不错了。说我是痞女，我嗑药吗？吸毒吗？”

洪晃没有为钱着急过，对她能够形成压力的，往往来自于生活。就像最近太忙，一个星期都没有回家吃饭，紧接着还要出差，她就有点“不高兴”。她从没羡慕过别人的财富，令她五体投地的都是别人的才华。

今年初，任志强发微博做了个大衣广告——洪晃送他的一款双面呢定制大衣——他亲自试穿并拍出了大衣的牌子：ICICLE（之禾）。这并不是一场营销。

洪晃说自己佩服的人不多，服装品牌ICICLE之禾创办人叶寿增算一个。之禾的产品99%都是纯天然材质，品牌理念是舒适、环保、通勤。洪晃曾采访过叶寿增，听他讲过十多年来诚实本分做生意的故事。

洪晃认同之禾提倡的价值观，那是一种“更慢的生活方式”。看到别人专注地做了十几年，洪晃清楚地知道自己性格的弱点，她的好奇心太强，对很多事情都充满兴趣，但确实很难专注。

洪晃把之禾赞为中国时尚2.0的企业。“以前，买最潮的双面呢大衣要去欧洲转一圈，加上关税，再涨点价，最终卖给中国消费者。现在，同样原料、同样制作水平的双面呢大衣，可以直接进店跟消费者见面了。”这就是中国时尚2.0带来的福利。

洪晃参与电影《无穷动》之后，说一辈子再也不演电影，结果在《一步之遥》中，她成了全篇最大亮点。

洪晃说，一个有钱人一定要对自己的文化产生认同。“中国人在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时，一定会跟有中国腔调的产品发生关系。”“之禾”、“素然”等原创品牌显然都是洪晃认可的中国腔调。

过了知天命之年，洪晃偶尔还会愤怒。上个月，她见美国朋友用一个硅胶连体的手机支架，就去淘宝买了一个，店家说是正品，结果用了才发现是石膏做的，用两小时就坏了。她把这事发上微博，就引起了网友对淘宝假货的声讨。不光如此，吕永中等中国原创设计师的作品被抄袭，洪晃也都在微博上为他们发声。

“某种意义上，淘宝能做很多对中国设计正能量的事情，但淘宝过于躲在‘我就是一个平台’这个层面，淘宝的姿态就是，淘宝上面就可以卖假货，天猫上就不可以卖假货。”这是洪晃无法接受的。

对于阿里这样的大公司，洪晃觉得，当它不作为的时候，实际是资助了一些非法行为。“在美国，买赃者、卖赃者和小偷都要被判罪的，在美国买盗版软件就是犯罪。”

“无目的美好生活”，这句话很好地概括了洪晃的态度，这也是她曾经一本随笔集的名字，“无目的美好生活唯一的宗旨就是做这件事是不是快乐。”这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商人的态度。

“如果不计代价，你最想做什么？”

洪晃停顿了一下，转而说，她最想实现的愿望是把薄荷糯米葱和《iLOOK》杂志都开到国外，在米兰、纽约开分店。外媒渲染的土豪、权贵不是洪晃理解的中国，她也不喜欢把中国过分政治化。

虽然穿梭在世界各地，但洪晃知道自己现在做的是小企业，得在国内成气候之后，才能有迈向世界的那一步。

(赵大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