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已经18个年头了!带着遗憾,带着未了却的夙愿走了。可是我一直有个奇怪的想法,记忆中总是觉得父亲没有死,只是睡着了,睡在老家那座青山的半山腰上……
父亲临走的那天,我从西安赶回去。奄奄一息的父亲把我叫到炕前,竖起左手的大拇指,气若游丝地说,“你是这个,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到我的坟前唠叨一声,我就知道了。”子时,老父亲闭上了眼睛,永远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的人生履历中没有闪耀的经历,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63个春夏秋冬就在那个背山依水的小村庄平平凡凡地度过。父亲的性格比较开朗,属于乐天派吧,天生一对好嗓子,走起来路经常哼着他一生挚爱的秦腔,“三滴血、周仁回府、血泪仇”等等中的著名唱腔。大清早父亲无论下地干农活,还是出门干木工活,父亲经常一边走,一边哼“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之类的唱腔。左邻右舍听到父亲的唱腔,总会提示家人“天明了,该起床了”。
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也是十里八乡的能工巧匠。农忙了,就在家里耕种仅有的几亩薄田,地里寸草不生,庄稼茂盛。同样地块,父亲耕种的总是比别人多产百余斤粮食,久而久之,父亲便成了村里的种地能手,别人都跟着他学习。什么时间开始翻地?什么时候下什么农作物种子?如何用化学药剂催芽,浓度多大?诸如此类的农艺知识大家都要咨询他,效仿他。农闲了,父亲在家也闲不住,尽可能利用一些下脚料,做一些小箱子、小柜子、小板凳之类的农村常用小家具,十里八乡有女出嫁的经常来我家,十块,八块的买走。
家里没有人可以帮助父亲,爷爷年纪大了,那就只能我了。我10多岁时便成了学徒,勉强可以帮父亲拉锯解板。那时,我年纪太小,完全是个童工,胳膊上没有劲,干活也不得巧,父亲的力量比我大多了,拉锯力量来回不均匀,动辄就走偏了,不按事先划的线路走。因此,我经常挨骂,心里特别委屈,双眼噙满泪珠,心里五味杂陈,还得接着继续干。此情此景,如今的孩子永远也无法理解。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父亲的好手艺在十里八乡传开了,请父亲修房子,做家具,做棺材的人越来越多,生活的节奏也快了起来,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也得到了“解放”,不再成为父亲的学徒。父亲就这样日出日落,年复一年,单调地在家乡做了三十多年的木工,直至去世前三个月才停了下来。
父亲查出患恶性肿瘤以后,母亲有时候心疼地抱怨,“60岁那年让你不干了,在家歇歇,你总是不听劝。”父亲总是微笑着说,“没有办法呀,人家撵上门来请,这家还没干完,那就又来预约,都是乡里乡党的,不答应不行呀。理解的人,觉得咱老了,干不动;不理解的人,还认为咱拿捏人家。”
那时候,我也十分不理解父亲的话。到我50岁以后,突然间理解父亲当时的处境。这个世界是舍与得的辩证统一。人一辈子都在舍与得,进与退,荣与辱等之间艰难地博弈。像我50岁以后,同行都知晓我文笔好,既会写科学文章,又能写政策咨询文章,赢得大家尊重的同时,托我修改文章的人也起来,负担越来越重,忙乎的天天加班加点。
父亲的手艺不全是师傅教的,多是在长期的实践中逐渐探索出来的。父亲善于思考问题,善于总结经验,善于取长补短。这些品质也许是父亲干啥像啥,干啥成啥的缘故吧。离我家20里开外的一个远房亲戚,外号叫“能不够”,与父亲同时拜师学艺,年龄文化程度与父亲差不多,因为性格是个“能不够”,谁他都不服,谁都不如他优秀。生活中,在他那里,错的也是对的。
“能不够”比父亲幸运,也的确“能”了一辈子,但至退休汉字能认识多少,谁也不清楚。不过,识字不多“地球人都知道的”。一辈子都是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再从三年级到一年级,周而复始三十年,掐指一算,也就十个来回。年轻时候,每当遇到自己不认识的字,就说“家里农活太忙了,天气老热,今天把我累得头晕眼花,连字也看不清了”。年纪大了,每当遇到自己不认识的字,就说“毕了,毕了,眼睛花的连字也看不清了”。
而父亲在长期的实践中不断摸索,兢兢业业钻研他的手艺,探索如何在家具上雕刻梅兰竹菊,松柏花鸟,不断“创新”和提高他的手艺。久久为功,父亲多种技能“叠加”于一身,不知不觉中便成了十里八乡的“真正的能人”,还当选了镇人大代表。父亲临终前的大约10年时间,闻名于乡间的还是父亲那独门绝技,做“苍松白鹤”棺。那时候,十里八乡甚为流行父亲的“苍松白鹤”棺,预约父亲的人络绎不绝。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后来断断续续也了解到父亲还是一个民间“艺人”。20世纪90年代,我去邻村一个同学家参加她姐的婚礼,同学母亲询问我,家住何方?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云云。我干脆利落回答了同学母亲的话。她惊讶地说“你爸是我老师,我上六年级的数学是你爸教,教得可好了。”
同学母亲又说:“你爸是个巧巧人(聪明的意思)。”我大脑里沉睡的记忆迅速被激活,父亲做灯笼的画面瞬间浮现。记得每年入冬以后,父亲偷偷买回一些竹黄(去掉皮的竹子),一些细铁丝,一点的粗铁丝,一捆纱布等原料。夜深人静以后,父母亲便开始制作灯笼。我偶尔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父母亲在忙碌着,手里那些竹黄被不停地折成360度的圆圈,然后在圆圈上用细钻头钻出10个小眼,上下两个圆圈用三根粗一点的铁丝做脊梁骨,再用8—10根竹黄做肋骨……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生前一直在努力践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父亲最大的愿望是给西河上架一座石拱桥,让村民生产生活方便一些,解决村里群众向西而行的不便。河西有上百亩的良田,地势平坦,旱涝保收,但是,耕种起来十分不便,来来去去都要淌水。春秋河水刺骨的凉,夏天山里突降大雨,河水暴涨。多年来因河水突然涨潮,人被洪水溺死的事情时有发生。2000年左右,像父亲这样的能工巧匠,一天也能挣个百拾元。此时正是中国快速推进城镇化的阶段,村里稍微有个手艺的人都进城“淘金”了,乡村空心化了,一眼望去全是儿童和老人,想找个小村长也真难。
就是那个时代,父亲欣然接受了小村长一职,津津有味地开始了全心全意为村民服务的工作。既没有工资,还影响他挣钱的小村长,父亲干了近10个年头。冬天逢大雪,带头除雪清路,夏季遇暴雨带头防洪防灾。
父亲的几个挚友经常问父亲,“你到底图啥,一天管吃管喝也挣百十元,为啥要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父亲总是微微一笑,“西河祖祖辈辈都这样,自古以来死了多少人了?听老辈说清朝咸丰年间,一次就死几十人。我想给西河修一座桥,从此让村民一年四季不淌水了”。别人却略带讽刺的语气说“钱在哪里”。
“慢慢,慢慢攒吧”。父亲的确也这样做了。自当小村长,凡事都讲公私分明,把村里的每一笔收入、开销记录得清清楚楚。每年诸如此类的流水账记载得满满当当,且清清楚楚,然后装入一个红色的小木匣子里。每年底用红纸写一张布告,向村民公告一年来的支出收入账目。
2006年秋季,突然查出父亲患恶性肿瘤,彻底摧毁了父亲攒钱修桥的理想壮志。钱虽然没有攒够,但父亲依然寄希望于后来者,临终前交代母亲,把积攒下来的账目和存款交给村里了,希望后来人继续积攒,总有一天会攒够的。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父亲走了18年了,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个河。石拱桥永远停留在父亲的理想中,成了父亲的一个夙愿。村子的生活依然如故,就是多了一些新房,想必石拱桥有朝一日成为现实。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也是唯一被开了追悼会的农民。父亲生活很节俭,但是父亲经常性穷大方。自我记事起,常听母亲唠叨,给别人干木工活,常给主人让利,干完活结账时,父亲常不收零头,比如23元,父亲就说“收你20元,那三块钱就算了”。可能因为这种穷大方,加之父亲心灵手巧的缘故,80年代初,乡镇政府修缮房屋,常撵上门来要父亲承包。工程干完,结算账务账目时,父亲按人头平均分配,“王八三十,鳖三十”。搞得一些有技术的人不高兴,有抱怨,认为他们吃亏了。有得就有失,这样的分配方案也赢得了那些没有手艺的干活人的赞许。长此以往那些有手艺的人才不愿意继续跟着父亲干了,两三年的功夫,父亲的“包工头”地位也就丧失了。父亲后来就在家精心耕种仅有的几亩田地,农闲了出门干木工活。
母亲是个裁缝,自学成“裁”的。每月的三、六、九都要上街赶集。父亲也随母亲赶集帮忙。父亲的老毛病依然改不掉,遇到家境贫苦一些的,衣衫褴褛一点的人,父亲就背过母亲不收钱了。回家后,母亲点钱,收的活和钱数常对不上,母亲就质问父亲,“你是不是又没有收谁的钱?”。父亲略带歉意地回答,“是的,家住哪里,哪里的那个没有收,我看那个人挺可怜的,脚上的鞋子都没有后跟,腿上的裤子都是补丁。”母亲也就不再责怪父亲了。父亲的这个“哈哈毛病”也赢得了好口碑。
2006年,父亲被癌症无情地夺走了生命。父亲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人,平凡中映射出伟大的品格、伟大的胸怀。他是全镇唯一的一个镇长给开追悼会的农民,前无古人,后有没有来者不得而知。农历2006年10月初,夜晚咋冷,那天我家的小院挤满了人,方圆几十里认识父亲的人都来送父亲最后一程,镇长发表了简短的讲话,文字虽短,但全是结结实实的赞许和肯定。
虽然父亲声名远扬十里八乡,但是父亲的名字始终被“多样化”书写。可能因为父亲是个农民之故吧,名字错与对没有什么实质性影响。在农村红白喜事的布告单上,父亲的名字常被写成子同音字“子杰,子洁,自洁,自杰”,甚至有写成“志杰,志洁”,原因是老家Zh和Z两个声母分不清,加之与父亲同时代的人几乎全是文盲。 父亲已经习以为常,不在意村里人怎么写他的名字。
我工作之后,有一次在家过年期间,“邻家有女初长成”,正月初六出阁待客。父亲说“你在外工作,回来了,见人要问候,高低人都要看得起,和村里人要打成一片”。遵照父亲的“最高指示”,我去邻居家当“店小二”,帮忙提水倒茶,端盘子抹凳子,招呼来客。在农村,过红白喜事主家先请个总管,负责全盘工作,安排担水的、发烟的、倒茶的、上酒水的、招呼客人,所有这些安排都责任到人,安排方案写在一张红纸上,白事写在白纸,布告上墙。
那天,布告上父亲的名字被写得怪怪的。晚上回家后便问父亲,“你的名字到底咋写?我看到村里人经常写得五花八门的”。
草民百姓,能叫响就行了,何必计较这些呢?你看执笔人连初中都没有念过,你和他较真有意义?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考证过父亲名字的“标准写法”。
直至2022年11月底,我彻底搞清楚父亲名字的标准写法。11月30日那天,组织部门突然电话我,说我被推荐为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需要填写一系列表格。我匆忙赶了过去,工作人员发给我一系列需要手填写的表格,父母亲信息必填。我觉得此事是一件庄严神圣之事,父亲的名字不可以写别字,必须考证一下,因此,我打电话询问母亲,求证标准写法。母亲说:“农村红白事情布告单子有不同写法,时间一长,把我也都搞糊涂了,在农村能叫响就行了。我的名字村里人从来没有写对过,许多人连我名字的两个字根本都不认识”。
我给母亲说,“有户口本?查一下户口本,这次事情很重要,必须写正确”。后来母亲翻箱子,捣柜子,费了老大劲才找到多年前发的户口本,上面的写法“自洁”。母亲说“自己的自己,清洁的洁”。挂了电话,我自语,“这两个字符合父亲的特质。一辈子自我要求很高,洁身自好,清清白白,从不占别人一分钱的便宜”。
父亲走了18年了,家里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只留下了廉洁自律的榜样,“自我廉洁”。爷爷一辈子清清楚楚做人做事,希望父亲一如既往,我猜这可能是爷爷给起这个名字的初衷吧。父亲一辈子的确做到了,“自我廉洁”。
自2022年以来,每当我填写父亲名字时,他的名字对我都是一种提醒,一种无形的诫勉,要自洁,要自律。
父亲在我记忆里永远没有走远,一直在我身边鞭策我,教导我、激励我行稳致远,为国履职,为民尽责。
(作者:陈怡平 中国科学院西安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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