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安全学建设的回顾与展望

肖 晞

一个新学科往往诞生于对某一领域知识体系化、理论化的迫切诉求，脱胎于人类对某一特定领域新变化、新发展的认知需要，服务于解决某类新兴关键问题的实践需要。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国家安全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提出总体国家安全观，从战略层面带动了学界对国家安全新的深入思考与探索。2018年教育部提出设立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全国多所高校响应国家需求，积极探索国家安全学学科建设。

时代给出前提，国家提出命题，学界进行答题，国家安全学应运而生。国家安全学是综合运用多学科理论、知识和方法，系统研究国家长治久安和可持续发展规律，提高国家安全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水平的交叉学科。其诞生所蕴含的逻辑，彰显了新时代我国内外安全形势与国家安全战略的共鸣。

当前，国家安全学建设蒸蒸日上、方兴未艾，学位点布局与人才培养体系初步确立，各院校依托自身特色形成学术共同体，相关学术成果产出势头良好，学科建设取得可喜成就。在总体国家安全观提出十周年之际，回顾学科建设的发展历程，总结学科发展的体系创新，并针对学科当前面临的挑战进行反思和展望，对于更好服务国家安全战略需求，开启国家安全学学科建设新征程有着重要意义。

国家安全学的学科建设

自国家安全学诞生以来，学科的三大体系建设取得了一系列成就。在总体思维和交叉思维的统筹下，国家安全学在学科体系建设上提高站位、科学错位；在学术体系建设上立足国情、注重内涵；在话语体系建设上言之有理、言之有道，不断探索国家安全学的体系创新。

在国家安全学体系创新的过程中，总体思维和交叉思维作为国家安全学发展的核心理念始终贯穿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建设。总体思维强调了国家安全学研究范畴的系统性。这体现在以总体国家安全观指导国家安全学内涵建设。国家安全学的特殊性要求牢牢把握总体国家安全观的指导地位，以总体思维布局学科建设。交叉思维则侧重各领域国家安全的联系性。这体现在以交叉学科思维探索国家安全学发展范式。和传统学科相比，国家安全学的学科属性和诞生路径有其独特性，是自上而下形成的战略性交叉学科，需要在牢牢把握政治站位的基础上，将相关学科的新技术、新方法、新手段融入国家安全学的建设。

（一）提高站位，科学错位：国家安全学学科体系的创新发展

学科体系是国家安全学建设的四梁八柱，发挥着重要的基础性作用，其中人才培养是首位，学科架构是基础，战略服务是使命，有机团结是要求。

1.完善国家安全学专业人才培养体系

一方面，确立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的地位。2018年4月，教育部印发《关于加强大中小学国家安全教育的实施意见》，提出要设立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2019年4月，全国首批10所院校先行试点建设二级学科。2020年12月，教育部发布《关于设置交叉学科门类、集成电路学科与工程和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的通知》，由此国家安全学实现了从研究方向到二级学科再到一级学科的转变，正式成为交叉学科门类下的首批一级学科。

另一方面，高效完成全国范围的学位点布局。2021年5月，教育部正式开展增列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博士硕士学位授权点的工作。同年10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下发通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吉林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国防大学、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西南政法大学、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等10所高校院所成为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博士学位授权点建设单位；国际关系学院、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外交学院、陕西师范大学等4所高校获批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硕士学位授权点；中国人民大学于2023年自主设置成为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博士点。目前，全国共有11家博士学位授权点、4家硕士学位授权点，形成了“11+4”的国家安全学学位点布局。此外，2023年10月，吉林大学、南京大学、西南政法大学成为全国第一批国家安全学博士后流动站。

一些院校尽管并非国家安全学学位授予点或博士后流动站点，但仍设立或在原相关研究单位的基础上组建了国家安全相关的学院及研究机构。例如中央民族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南开大学、郑州大学等设立国家安全研究院，南京师范大学设立国家安全与应急管理研究中心等，为国家安全学人才培养提供支撑。

2.搭建联动交叉的国家安全学学科架构

当前，在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下形成了横纵交叉的二级学科架构体系。一级学科下，设有国家安全思想与理论、国家安全战略、国家安全治理、国家安全技术四个二级学科，分别在纵向上从国家安全的理论支撑、战略谋划、治理能力和技术应对四个方面对国家安全范畴进行研究。同时，由于国家安全内涵与领域的丰富性，现有学科架构在横向上留出空间，供各学位点院校基于自身特色和优势进行二级学科方向的建设与探索。如清华大学基于其世界一流水平的理工科研究基础，侧重安全科学的研究；吉林大学立足东北“五大安全”，围绕国家安全思想与战略、粮食安全、经济金融产业安全、东北亚安全四个学科方向开展建设。

此外，国家安全学学科架构并非拘泥于学位点布局，也从政策层面为国家安全学二级学科探索留出了充足的空间。一方面，一些院校选择在其他一级学科下设置国家安全相关二级学科。例如，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外交学院、南开大学等院校在政治学一级学科下设置国家安全学、国家安全战略与管理等相关二级学科。部分高校在信息资源管理（南京大学）、公共管理（华东理工大学）、法学（西南政法大学）、公安学（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等一级学科下设置国家安全相关二级学科。另一方面，一些院校选择自主设置国家安全类交叉学科。2020年至2023年间，选择自主设置国家安全类交叉学科的院校逐年增加，并在3至5个一级学科的基础上进行学科建设探索。其中法学、政治学、哲学、公共管理、工商管理等法学、管理学门类下的一级学科占多数，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国家安全学的政治属性和交叉属性。

3.贯彻国家安全社会服务职能的战略使命

服务全民国家安全教育是国家安全学学科建设重要的社会职能，也是国家安全学建设的重要使命。当前，部分高校已着手国家安全通识课程建设。2021年4月，教育部启动编写《国家安全教育读本》，国内多所高校均已开设国家安全教育通识必修课，同时举办常态化、多样化系列活动。此外，相关院校面向社会开展国家安全教育培训。如西南政法大学、浙江大学、南京大学、陕西师范大学等高校面向党员干部、相关专业教师及企事业单位人员举办了多场维护国家安全与社会稳定专题培训班以及国家安全教育课程建设专题培训班；吉林大学举办“国家安全学讲习班”，并与地方国安办合作建立总体国家安全观教育基地。

4. 构建合力引领的国家安全学学术共同体

当前，国家安全学学术共同体初步建立，依托院校特色形成合力，“评议组+院校”的学科建设引领机制愈发成熟，以学术共同体思维有组织地进行学科建设。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国家安全学学科评议组作为学位设置与学科建设的评议与指导机构，至今已召开12次会议，聚焦专业建设、专业教材编写、国家安全教育、专门师资培训等学科建设重点难点问题进行研讨，对重要学科建设问题定调把关，在凝聚学科共识、整合优势资源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二）立足国情，注重内涵：国家安全学学术体系的创新发展

学术体系是国家安全学建设的核心与灵魂，是包含国家安全学研究范式、理论框架、研究方法、研究议程等学术要素的知识体系。

世纪之交时期，一些学者较早对“安全”“国家安全”“国家安全观”等概念进行理论阐释与辨析，我国政治学、国际关系、安全科学等学科的发展也为国家安全学学术体系的建构奠定了良好的基础。随着总体国家安全观的提出与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的设立，我国的国家安全研究迎来高潮。近年来，国家安全学术期刊文章与学位论文数量、国家社科基金国家安全相关立项数量均呈上升趋势。国家安全学学术阵地初步建立，《国家安全研究》《国家安全论坛》等专业期刊相继问世，高水平学术期刊也愈来愈重视国家安全学相关研究成果的发表。在此基础上，国家安全学自主知识体系稳步构建，学界在国家安全学基础理论、实践应用等方面进行了积极探索。

1.不忘本来，以扎根意识推动学术知识体系创新

一是对“国家安全”及其派生概念进行深入辨析，进行基础概念创新。当前，学界在本体论上认可国家安全法中状态和能力的二元界定，在特征上认可国家安全内涵的复杂性与结构的系统性。在此基础上，相关学者创新理论思维，以纵深化的视角对国家安全相关概念进行再认识，提出了一系列原创性的概念与理论，体现了我国学者对国家安全的自主性认识与概念创新。

二是对国家安全学科的属性与建设路径进行探讨，进行学科理论创新。学界多从国家安全学自身的独特性入手，厘清国家安全学与其他相关学科以及以往学科交叉实践的不同之处，进行学科建设的路径探讨。例如，范维澄提出国家安全学是贯彻服务总体国家安全观的综合性、交叉性核心支撑学科；唐永胜提出国家安全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政治属性和战略属性。

三是对我国维护国家安全理念与经验进行总结，进行战略研究创新。一方面，以国家安全的视角剖析党和国家的战略演进。当前，学界多以“三分法”或“四分法”论述我国国家安全观的变化，较为系统地阐述了我国国家安全观从“传统安全观”到“发展安全观”再到“总体安全观”的演进，同时构建了如“安全环境研判—安全内容认知—安全维护手段”“时景－图景－场景－愿景”的国家安全战略分析框架。

2.吸收外来，以开放意识推动学术方法体系创新

一方面，批判吸收西方国家安全研究成果。西方国家安全研究起步较早，体系化较强。国际关系学科诞生于一战后西方世界对战争与和平的反思，至今已形成较为成熟的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并分化出国际安全的研究分支，国际冲突、国际秩序、地缘政治等传统国际关系学研究课题都有强烈的国家安全关照。尽管西方学界的安全理论和我国现实国情有较大差距，但仍为我国安全研究提供了思考的抓手以及研究方法的参考。

另一方面，科学借鉴其他学科的方法与范式。开放借鉴其他学科的研究范式成为国家安全学方法论研究的重要路径。例如，王逸舟借鉴自然科学中的“层化”学说，提出国家安全研究要注重要素之间的动态关联，注重叠加构造的有机演化；尹继武结合政治心理学相关理论，从认知过程的角度分析了国家安全认知的影响因素，搭建了国家安全的认知逻辑框架。此外，近年来还涌现一批以区域国别学的视角切入，研究世界主要国家的国家安全战略的成果，对国家安全研究提供了区域国别研究方法的启发。

3.面向未来，以问题意识推动学术应用体系创新

国家安全学建设的最终目的是解决党和国家所面临的重大国家安全战略问题，有强烈的问题导向。当前，学术现实问题研究中的国家安全视角越来越清晰，并通过资政服务的路径丰富在应用层面的知识积累。

现有研究中，以国家安全、总体国家安全观为视域的研究愈发丰富。在纵向上覆盖社会治理、安全教育、法制建设等议题，旨在完善国家安全体系层面的建设；在横向上覆盖粮食安全、资源安全、生物安全、大数据与网络安全等领域面临的重大问题，旨在提高应对各领域安全的能力。另一方面，国家安全学智库建设蒸蒸日上。当前国家安全学相关研究机构根据国家战略决策需求，能够做到快速反应、打击痛点，将学术研究成果及时转化为战略咨询建议，一大批咨询报告得到中央有关部门、省部级相关单位的采纳。

国家安全学的未来展望

我国国家安全学的学科建构日益完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创新发展成果令人欣喜。然而，国家安全学作为新兴交叉学科，仍面临种种问题和挑战。未来，亟须厘清发展方向和发力点，推动国家安全学进一步精细化、内涵化发展。

（一）找准方向：国家安全学未来发展的着力点

立足学科的交叉属性，要求学科建设坚持问题意识，多学科协同攻关国家重大安全问题。国家安全学是一门典型的新兴交叉学科，交叉学科研究范式形成的关键在于凝练和解决科学问题。国家安全问题呈现复杂性特征，要求既以多学科交叉的视角深入剖析国家安全问题，又以多学科交叉的方法协同解决国家安全问题，进行学科范式探索。既要以服务国家政治安全、维护国家根本利益，保障国家长治久安为核心，又要把安全科学、系统科学、信息科学、统计学等学科的新技术、新方法、新手段融入国家安全学的建设，提升学科人才的丰富性和实践性。

立足学科的战略属性，要求学科建设牢牢把握总体国家安全观的系统性与统领性，以系统科学的方法推进学科建设。在当前形势下，各种国家安全问题网状交织，某一领域的安全问题，很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跨越边界而外溢到其他领域，在把握国家安全问题时要坚持整体性、系统性、辩证性、统领性、战略性和持续性思维。另外，国家安全学要统筹发展国家安全思想与理论、国家安全战略、国家安全治理、国家安全技术等国家安全学的核心研究领域，系统整合国家安全学的研究框架，推动研究方法的创新融合。

立足学科的政治属性，要求学科立足政治安全，以政治意识和底线思维布局国家安全学建设。从学科源起上看，国家安全研究最初的关切是政治安全与军事安全，最早源于政治学和军事学的研究范畴，这也是国家安全相关的教学科研的传统切入点。从国家安全的内涵上看，政治安全是国家安全的根本，要始终坚持把政治安全放在首要位置。因此，政权安全、制度安全、意识形态安全等政治安全的核心命题不仅是新时代国家安全学的重要研究议程，也理应成为各领域国家安全研究的使命任务。

（二）锚定问题：当前国家安全学建设的具体挑战

1.学科内涵建设仍不成熟，学术支撑亟待强化

第一，学科基础理论支撑薄弱、研究范式不成熟不完善。当前，国家安全学已有学科之名，但学科知识体系、学术话语体系仍待完善，仍需建立并加强学科基础理论与研究方法范式的共识，亟待构建“学科之实”。对于推进国家安全体系和能力建设的具体问题，宏观战略性研究较多，中观、微观层次的理论仍相对较少。第二，专业配套教材尚不系统、专业精品课程尚待开发。当前国家安全学的“教学、教研、科研”三者统合程度较低，现有科研成果难以转化为优质课程资源，仍待设计开发具有学科特色的精品课程。第三，专业期刊数量较少，考评体系中的层次尚待提高。

2.师资队伍整合度仍待加强，考核方式亟待创新

第一，专职教师学科专业分配不均。目前专职教师主要来自于政治学、法学、公共管理、马克思主义理论等传统社会科学，理、工、农、医等多学科背景专业师资的缺位，不利于学科交叉属性的发挥。第二，师资结构中兼职人员占比过高。首批博士和硕士点单位大多整合全校力量建设交叉学科平台，师资分散在各个学院，这不利于学科内部的沟通与交流。第三，师资队伍建设规划整合度不高。师资队伍建设仍处于粗放型队伍建设的探索阶段，科研力量仍较为分散，难以形成合力。第四，针对交叉学科人员的考核评价机制尚不完善。部分从事交叉学科人员的科研成果得不到科学认定，其付出与回报不相称。

3.专业人才培养与就业路径仍待完善

为更好地服务国家重大战略需求，维护新形势下的国家安全，需要在国家安全学专业人才培养的各个环节进行优化。在招生环节，国家安全学的考研调剂标准有待调整。全国招收国家安全学硕士研究生的高校不到10所，招生数量较少，调剂名额稀缺，未被第一志愿录取的考生极可能“无处调剂”。在论文送审环节，专家与学位论文的匹配度不高。教育部“论文送审平台”专家库中无单列国家安全学学科评审专家库。在学位授予环节，国家安全学可授法学、工学、管理学、军事学学位，但对目前在读学生授予何种学位，仍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在人才输送环节，目前国家或各省份公务员招考目录中并没有国家安全学专业，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国家安全学专业的报考热度。

4.学术科研制度保障机制仍待优化

第一，亟待建设全国性的国家安全学会。学会的建立对于学术共同体建设来说至关重要，有助于建立良好的沟通交流机制，培育健康的学术生态。第二，国家安全学科目在国家社科基金中仍处缺位状态。第三，国家安全学尚无人才项目评审专家库或评审委员会。

5.全民国家安全教育精细化、系统化程度仍需提高

一方面，专业建设支撑通识教育的效果仍有待加强。当前高校安全教育存在着教育目标简单化、教育方式单一化、教育内容碎片化、优质课程资源匮乏等问题。这需要通过学科建设推动国家安全教育过程中生产更多脍炙人口、入脑入心的“金课”。另一方面，尚未设立“国家安全教育教学指导委员会”，导致即将开设的全国大学生通识课程“国家安全教育”缺乏统筹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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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安全学是一座“富矿”。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正式建立已四年有余，在学科发展史上很少有一个学科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学科的体系性建设。当前我国国家安全学已进入学科建设的新阶段，学科一路走来，需要在记录中反思，在反思中发展；需要在不同阶段反复对学科的诞生逻辑以及创新发展的经验进行总结。不忘学科建设的初心与使命，才能行稳致远，将国家安全学建设成为经得住历史检验的时代之学。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和担当，一个学科也在特定的时代有其独特的使命。深化构建中国国家安全自主知识体系，建立中国国家安全学学术共同体，是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学科建设的核心议题。我们要把握时代脉搏，担负重大战略使命，促进学科纵深发展，使中国国家安全学成为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时代之学、战略之学、世界之学。

（作者为吉林大学国家发展与安全研究院院长、公共外交学院院长）

选自《平安校园》杂志2024.04（总第26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