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民生网2025-07-29 18:21:04
路旁的树还是会飘落英,晚上的广场还是喷着水幕,那条街道依旧陈列着这座城市独有的美食,仿佛空气还是有旧旧的味道,仿佛云从来没有离开过,仿佛时间一直都在静止。然而,我,落泪了……因为爷爷、奶奶永远离开了我,时间再也回不来,我再也回不去了。
爷爷是山东人,他是个文人,一直很清瘦,然而他却响应国家号召,追随部队从祖国的最东面来到最西部支援祖国边疆建设,带着自己的子女们,和身体并不好的妻子——我的奶奶。他们就是我的爷爷奶奶,边疆第一代屯垦戍边的军垦战士。
当我作为屯垦戍边的第三代出生时,爷爷奶奶家已经远远没有初来边疆时的那份艰苦。但,我确定那是一个好的时代,虽然物质条件很匮乏,然而精神世界却异常朴实、充盈且真诚,阳光似乎能直接照射到每个人的身上,照射进地球上每一个生命,哪怕它再微小。
在每一条街上行走,在每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前驻足,在每一个曾经有过爷爷、奶奶的空间停留,一切仿佛回到从前,又瞬间回到了这一刻。
我在模糊的晶状体中,仿佛看到了那排老屋。明媚的天空下,爷爷奶奶在院子里喂着家里的大鹅;仿佛看到了屋前木棚正在迎接阳光投下的斑驳碎影,爷爷择菜,奶奶做饭,烟囱冒出的热气,是我最温暖的缱绻;仿佛看到了雨天屋檐下滴落的水珠,我稚嫩的趴在纱窗门仰望天空的清雅,春夏秋冬……
儿时的记忆中,爷爷家的地是红色的砖,墙上糊有旧的报纸,还有挂在墙上那画有牡丹花的镜子。我仿佛听到了:古老的炉子上噗呲呲的坐着铝壶,爷爷或者奶奶用火钩子扒拉碳火,滋啦滋啦地,火苗雀跃的声响是那么分明,那是爷爷和奶奶的味道,是他们竭尽全力给予这个家的最炽热的温度。
我感受到了,火墙的温暖。冬天,我把冰凉的小手靠近泥巴砌成的“火墙”,它比现代的任何一种取暖设备都要暖和。爷爷用他满是褶皱干老的双手给我烤着红薯,我舔着嘴唇,眼神中闪着溢彩,眸子里的星星随着渴望慢慢包裹了整个烤红薯,奶奶一边忙活,一边唠叨着嘱咐爷爷别烤糊了。我喜欢奶奶对爷爷唠叨的嘱咐,因为那是奶奶对我含而不露的在意。烤红薯落入了我的眼睛,而我落入了爷爷奶奶对我爱意满满的眼睛。香味,甜味……涌来的是世间最美好的味道……是爷爷奶奶的味道,是边疆家乡的味道,是幸福的味道,是世间绝美的唯一。
仿佛时间逆流,季节又来到了星河流转的时间。记忆的影集翻来了春天,爷爷家门口的树木抽出了新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树,但绿绿的嫩芽,随着春风在摆动,温馨而好看。我坐在木棚下给奶奶捶背,爷爷给我讲他们年轻时屯垦戍边,边防战士开垦边疆的故事。
我喜欢坐在门前的树下读书,喜欢窝在那旧旧的漆掉的斑驳的小“沙发”里看书,喜欢打开爷爷家的书柜,就像打开了霍格沃茨城堡那些有魔法的书柜,旧旧的木头纹路,像一条条路,每条路都通往一个故事,都曲径通幽,它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不断吸引着我。这里有红岩里革命烈士可歌可泣的悲壮史诗,有中华上下五千年回肠荡气的历史长河,有巴黎圣母院惊心动魄的奇事异志……这是我最喜欢的世界,每一本书我都爱不释手,我时而热泪盈眶,时而肝肠涤荡,时而会心微笑,时而心潮起伏。就这样,他们伴随了我一天又一天,他们是我的世界,只有我的世界,唯有我的世界,安静而丰富,汹涌而厚重,直至日日月月,岁岁年年……
夏季的蝉鸣是那么的合拍,幼时的我总喜欢拉着奶奶陪我睡觉,右耳是夏日的声音,左耳是奶奶的心跳。我喜欢听着这所有的声音入睡,那是幸福的声音,是支援边疆的军垦人扎根边疆、建设祖国最强有力的心跳……枕着奶奶亲自为我缝制的枕头,绵软而亲肤,我踏实的睡着,渐渐浸入梦乡,无忧无虑,无风无雨……今天的我才知道,奶奶那一针一线缝制的不是枕头,而是这个家的经脉,是所有人的安心,也是我心中无可替代的依赖。
一下课,我便飞也似的奔回爷爷奶奶为我们筑造的小窝,就好像小雏鸟飞进了巢穴,爸爸妈妈也会在下班后定点来到这里,我开心极了,没有任何缘由的开心,一只脚垫着另一只脚的步伐,一蹦一跳,两只羊角辫在空中飞舞,没心没肺的开心……今天,我才知道那不是没有缘由,不是没心没肺,而是因为,那是一家人团聚的安心和喜悦,是军垦人不畏艰难,建立欣欣向荣生活的朝气和勇气。
边疆的秋总是来的那么早,也短暂,像极了高高天上飘过的云,只是掠过,黄叶便一片片簌簌落下,直至全部化为土地的养分。
我跑向前院,拍拍挺直脖颈的大白鹅,还有咯咯哒哒憨态可掬的老母鸡。爷爷奶奶异常疼爱这两个小家伙,因为她们把生下的蛋给了他们最疼爱的我们,就像无私的爷爷奶奶。
木棚后小厨房的烟囱,冒着炊烟,把秋高气爽的蓝天涂上了一层朦胧,我眯着眼睛望雾气后的天,大口大口呼吸着自由而散漫的空气,“爷爷…奶奶…哈哈”我用清脆的童音亲切的叫着爷爷奶奶,银铃般的笑声与雾气相互缠绕着奔向广阔的蓝天……这里还有很多很多、数不清的长年植根于边疆的军垦战士,就像爷爷奶奶一样,在最艰苦的日子里,靠着自己的双手开拓边疆,保卫边疆,能随时举起锄头耕种,也能立刻扛起钢枪战斗。他们创造生活,把对祖国最热烈、最忠诚的挚爱作为茁壮的根茎滋养,生长出一朵朵顽强的生命之花。
当最后一片落叶被泥土掩埋,冬天又悄无声息的来了。某个早晨一睁眼,整个屋顶都变成了巨型雪白的蛋糕,在阳光下,闪着白水晶般的剔透,可是又充盈着松软的膏体,似透非透。屋檐的冰锥坚韧的刺眼,邦邦硬的直指大地。爷爷扫着门前的雪,给我堆成了一个大雪人,等我一走出门,便能得到一个大大的惊喜。我迫不及待地的钻出热烘烘的被窝,恨不能立刻用一出门就会被冻的红彤彤的小手,给它画上鼻子、眼睛和嘴巴。而奶奶总是那么的“默契”,早已把晾在“火墙”上的棉衣棉裤安放在我的床头。当我伸进去小腿小手时,温暖极了,那是爷爷奶奶的温度,是这个家的温度,也是幸福的温度。
时光是那么的无情,仿佛此时此刻我还能触摸到衣裤上奶奶那细密的针角,触摸到奶奶用洗干净后的旧衣服重组的柔软布料,仿佛我还能用脸贴着温暖的棉衣,抬眼望向窗户上的冰花……然而,一切的一切再也回不来了。
就这样望着望着,我的眼眶似乎也结满了冰花,看不到另一边的爷爷奶奶,这个冰花把我残忍的抛出了时空,没有了简单而馥郁的红薯香味,没有了大年夜爷爷奶奶为子孙们操持的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没有了爷爷从大鹅肚子底下拿的蛋,没有了奶奶把自己不舍得吃的东西塞给我,说她不想吃。
也是这样,一年又一年,爷爷奶奶的头发已经成了银发,他们已经不能在提着菜篮陪我们这些孙辈在外面闲逛与玩耍。他们搬进了子女给他们买的楼房,爷爷奶奶住在一层。
爷爷在阳台上挂了一个鸟笼,笼中有只嘤啼婉转的画眉。爷爷把他养的真好,他褐色的羽毛油光发亮,眼睛神采奕奕,脖颈辗转时机敏而高傲,颇有几分将军的气质。遛鸟之余,爷爷依旧最喜欢听京剧,看史书,上下五千年,没有爷爷讲不出的历史,我喜欢听爷爷讲历史,爷爷讲的历史像一坛陈酿的老酒,是故事,是旧旧的故事,是有回味的故事,是耐人寻味的故事,通俗而细致,生动而深刻。
奶奶依旧缝缝补补,天天想着给我们这些小子孙烹制些什么好吃的,同时为我们做着我们所需要的一切后勤装备。只是,她偶尔看看电视,为重播的《义不容情》不停的抹泪,我看着奶奶眼角的泪痕,再看看电视,发现奶奶长的很像剧中的云姨,一样的发式,一样的体型,一样的慈爱,一样的操劳,一样无私地把与生命同贵重的爱给了下一代……
后来,我考上了公安大学,去了外地,一年也只能见爷爷奶奶两次。不知道为什么,奶奶病了,一病不起。
我记得那时我在实习,为了不耽误我的实习工作,奶奶没有让家人告诉我,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恰恰是奶奶刚离开我。
我哭的伤心欲绝,心如刀绞,因为家里有做警察的子女,奶奶深深知道公安工作有多忙,她知道我的实习工作没有假期,为了让我安心实习,她把最后见我的时间就这样“自私而无情”的没收了,可是她不知道,她人生对我的第一次“自私”与“无情”,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愧疚,我痛苦极了,痛苦到今天依旧无法释怀。
奶奶走后,爷爷变得孤独而寡言。他说,要是没有奶奶对他的支持,撑这个到边疆来新建的家,他都不知道会怎么样。是啊,支援边疆,屯垦戍边的军垦战士,没有家属的支持,哪里能毫无后顾之忧的挥汗如雨,奋勇开拓,奉献热血乃至生命。军垦人的家属,不是普通的家属,那就是另一支刚强而铿锵的部队,也同样是军垦战士们中的一分子,他们是整个军垦部队的后备力量,是这场支援边疆、屯垦戍边战斗的粮草和供给。
岁月是我心中的痛,爷爷那个干瘦的老人,也终于不能再硬朗的做任何事了,爷爷卖了他心爱的鸟,不再听他最爱的京剧,也没有气息能再讲那么多的历史故事,他的大部分都在床上躺着。
那一天,爷爷不行了,那个时候我在外单位开展支援工作,但是爷爷却和奶奶如出一辙,生平第一次对在他们万般关爱下长大的我,“自私而无情”,原来他早些时候,就已经特意嘱咐身边的人,如果有事不要告诉我,他说支援工作就意味着奉献,舍弃,无私,因为不是亟需就不会支援,就像他当时支援边疆一样。
想起了一句话:自古忠孝难两全。我这样的家庭,从爷爷奶奶到父辈,再到我们军垦第三代,对国家和党尽忠已经不止是国训,也是家训,更是每个人刻进骨子里的教养和本能。
我没有见上爷爷最后一面,我觉得世界仿佛都变得静默了起来。与奶奶不同的是,我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表情呆滞的脸上,眼睛似乎成了一口装满泪水的井,在不断的喷吐着,在整个嘈杂的世界中,没有留下任何声响。上班路上,下班路上,就这样一直流淌,到了支援单位,到了家门口,我便擦拭干,我不愿让外人看见我的悲伤,我不愿让家人看见我的眼泪而更难过。
看着停机坪上的飞机,它能载着数不胜数的旅客回家,却不能将我带到我最亲爱的爷爷身边。望着回乡的人们,我的眼球模糊到难以自已,它已经装不下我心中的悲伤,胸中涌起了潮水般痛楚,我多么希望能四季能倒转轮回,多么希望时空能让我再回去那么一会会儿。随着飞机发动机叶片的快速旋转,我的心脏似乎也被绞碎,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飞奔向爷爷奶奶了。
某个夏天,我再次回到了家乡,城市似乎有一种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是有儿时的那个小店铺,还是有好吃的凉皮子,还是有会响音乐的喷泉,仿佛这里还是以前的这里。这座艾青笔下最年轻的城,为什么却恍如隔世般的熟悉又陌生。
我再次走上了那条街,依旧还有人叫卖,依旧还有夏风刮起的沙沙树叶响,依旧还有烈阳炙烤下啾啾的知了声,这座被誉为西部明珠的城,为什么却令我感到孤独与茫然。
没有了爷爷奶奶,我不再归心似箭,吃着美食,却不见了那独有的味道;听着蝉鸣,却只觉得呱噪与聊赖;买了件新疆优质的棉裙,却始终没有亲肤的触感。只有我知道,因为,没有爷爷奶奶的大家庭,已经少了那根茎般提供养分的幸福感。
仿佛耳边又想起了,爷爷奶奶总说的话:你的工作忙,不用来看我们,不要请假回家,不要惦记我们……年轻时,这些话说了很多很多遍,我总信以为真,可是现在想起来,我分明从爷爷奶奶的眼里看到了不舍,读到了留恋,只是那时年轻的我,没有读懂与珍惜。
好想,好想再听爷爷讲的那些红色的故事,想爷爷养的画眉清脆悠啼的叫声,想爷爷在我下学时去接我的情景;好想,好想奶奶蒸的发糕,想奶奶为我做的布老虎,想奶奶在妈妈打我时护住我的情景……仿若在昨日,又仿若已经走过了千年之久。
夏夜的凉风,徐徐袭来,不知怎的,我忽觉得浑身冰凉,仿佛全身正逐渐没入冰凌,就这样,渐渐的,冰花越来越多,我的心脏仿佛被冰锥扎到了深处,渗出了鲜红的血。
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老屋,那老屋已经被冰裹住,房间里不见了灯火,我敲门,没有人,于是透过窗户向里拼命张望,可是黑洞洞的一片,锁头已经被冰棱冻住,我一手攥着试图融化,另一只手想从兜里掏出钥匙开锁,可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把钥匙了……我恍然大悟,原来钥匙已经被爷爷奶奶带走了,因为那是一把心灵的钥匙。
从梦中惊醒,我悄悄把头埋进枕头,失声痛哭。虽然地处西北边陲,虽然这里艰苦异常,虽然爷爷奶奶的家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用乱七八糟的报纸糊着窗户缝,但那里是我的世外桃源。如今在老屋的地方已经起了高楼,沧海桑田。我只能在一个静谧的夏夜,偷偷去了爷爷奶奶后来住的那个地方,带着这份执着的思念。
爷爷奶奶的家灯光依旧,我像个小毛贼一样,偷偷靠近那曾经多么熟悉的阳台,我停在了离阳台大约两米的距离,望着纱帘缝中透过的影像,我看到墙上挂了一幅风景图,现在这里已经是一对年轻人在居住了。
再次走到楼栋单元门口,还没进,楼道的灯仿佛心有灵犀,照亮了整个楼道,我歪头看着爷爷奶奶曾经的家门,那台阶虽经修缮,但也少了边边角角,一切安静极了,我的眼泪决堤而出,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从千里之外的北京再来到这里看爷爷奶奶曾经的家,也是我们曾经的家了。
朋友给我准备的送行宴上,谈起这座城市,我竟然失控的泣不成声,随着岁月变迁,这座城很旧,他已不再年轻,老城,老街,老铺,就像那一代屯垦戍边的军垦战士,他们已经将人生的所有划上了时代的印记,把沧桑和满是皱纹的一生和奉献,留给了共和国这颗戈壁明珠;这座城又很新,新的城区,新的街道,新的商场,新一代的军垦人。我的泪水,只有我懂,这是告别,是我和这里的告别。
然而,我知道,纵然我能与这里告别,但有爷爷奶奶的每一帧记忆,都将伴随我,永远也告别不了,直到我们这第三代军垦人离开这个世界。
当飞机在首都机场降落时,我仿若从过去又穿越回了现实。然而,很多天很多天,我在上下班的路上,时常会想爷爷,想奶奶,想过去的岁月,我的脑海中似乎有双眼睛,能看到爷爷边摸他的银发,边蹒跚的步伐,看到奶奶在我中考时,把她不舍得吃的食物装作自己不爱吃,搁进我的手里。我无法忘记我因为公安工作而错过了他们离开这个世界最后的一刻,我注定会责怪自己一辈子,会因为这个难过一辈子。
有时候,我在想,人,会有来世吗?如果有来世,爷爷奶奶会在哪里,他们在做着什么?
那个年代好苦,好古老,但在今天看来却是时代中最纯朴的鎏金岁月。就宛如支援边疆、屯垦戍边的军垦战士们的心,璀璨而永远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王晓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