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绮诗：亲子矛盾是跨越文化的主题

伍绮诗(CelesteNg)

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和俄亥俄州长大，父母均为科学家的她，是香港移民第二代。在出版她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无声告白》前，她已写作多年，小说及散文作品多见于各类文学期刊。伍绮诗如今与家人一起在马塞诸塞州的剑桥生活。

伍绮诗，有如横空出世一般。2014年底，美国亚马逊从当年出版的数万本图书中选出100本年度最佳图书，并将第1名颁给了名不见经传的80后华裔女作家伍绮诗的处女作《无声告白》。而这，还仅是伍绮诗的第一本长篇小说，耗去她六年时间完成。不久前，《无声告白》中文版由读客图书首次引进出版，并同样见诸于国内图书榜单前列。南都记者近日通过邮件与伍绮诗进行了一次访谈。谈及《无声告白》，她希冀更多人在故事中找到共鸣，即便他们并非中国人或者亚裔。“这代表了人类中有一些超越民族和文化的、具有普世价值的东西存在。”对于早年的知名华裔作家如谭恩美，伍绮诗尊敬甚至崇拜！“坦白说，我很高兴被叫作‘谭恩美第二'，如果这是基于文学价值的比较，而并不是因为我们拥有相同的文化背景。”伍绮诗说。

美国华裔的生存境遇

到最后一稿，我才决定开头的第一句话是：“莉迪亚死了。”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最初什么时候想要创作这样一部小说？是什么激发你动笔？

伍绮诗：这个故事有一部分来自我丈夫告诉我的一则轶事：他小时候，有个同学把自己的妹妹推进了湖里。她最后得救了，但“女孩落进水里”这个意象我一直都忘不了。我开始思考：她掉到水里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她和哥哥的关系是怎样的--- 落水前和落水后？如果她没有被救上来，她的家庭会发生什么事？

随着小说的酝酿，故事演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女主人公比她的原型年龄更大，她的家庭充满各种秘密，家庭成员活在痛苦之中。

南都：作为美籍华裔，你的家庭有怎样的经历？和小说中的李家一样，你们也被人歧视或排斥过？

伍绮诗：我成长于夏克海茨，父母选择这是因为这里的种族融合度相对较高，而且当地拥有优秀的公立学校系统--- 这两点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

作为华裔美国人，我并没有太多遭到歧视或被排除在外的经历。话虽这样说，但不是每个地方都像夏克海茨那样宽容，它也并没有驱除一切外部影响的魔法结界。

可悲的是，这本小说中每一个种族歧视的情节，都或多或少地在我、我的家庭或者我认识的人身上发生过，从朝着詹姆斯的车扔石头的小女孩，到把眼睛扳成一条缝模仿中国人的女人……我要遗憾地说，我并不需要做太多的调查就能重现出这样的形象。

其实，我认识的少数族裔里，没有从未经历过任何一种形式的歧视的人。我姐姐告诉我，我们家搬到匹兹堡的时候(在我出生前不久)，邻居家的小孩就往我们家的信箱里扔过鞭炮。一次，在陶尔城市郊，有个男人过来对我姑姑和我说话，朝我们吐唾沫，尖叫：“滚回越南、朝鲜，从哪来的滚回哪去。”这些都是极端的例子，幸运的是，它们在我的生活中已不多见。

但很多歧视以更微妙的方式出现：人们觉得你英语好或者没有口音是个奇迹，他们会问：“你从哪里来？不--- 你真正从哪里来？”这些类型的所谓“隐性冒犯”和更明显的歧视一样，也会让你觉得自己遭到同等程度的排斥。

南都：在创作过程中，你说自己不断惊讶于故事人物的发展。整个小说叙事链条是在你的写作过程中，不断琢磨变化的吗？还是在小说动笔之前就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思路？

伍绮诗：在创作《无声告白》的六年中，我四易其稿，但故事本身仍然没有变。在每一稿中，我只是在改变讲述故事的方式，主要的情节自始至终都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一开始就知道莉迪亚会死，也知道其他主要的情节发展过程。

我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写开头、如何将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一起才是最好的。经过了许多尝试，我才找到适合构筑这个故事的方式，以此能让读者明白，过去与现在是如何相互影响并构造出这个故事的。

例如，在最后一稿，我才决定开头的第一句话是：“莉迪亚死了。”前面的几版草稿都是这样开头的：“他们一开始不知道莉迪亚去了哪里”---调子完全不同，一个是揭示真相，另一个隐瞒真相。但我觉得，读者一上来就需要真相。否则，重点会变成莉迪亚是死是活，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 是小说的重点。我喜欢直率的开头，有种一下子摊牌的感觉。

跨种族婚姻之痛

“我希望读者能合上书，思考自己在生活中的那些一直不敢说出来的话。”

南都：小说中有一条线索围绕杰克对内斯的爱情展开，最后也是由他们收尾。最初是怎样想到设置“同性之爱”这样一个情节的？内斯与杰克最后有人说，或许应该有一个更有冲击力的结尾。你怎么看？

伍绮诗：杰克这个角色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本以为，我在创作的，是关于一个核心家庭的故事，但他们的邻家男孩总是时不时出现在故事中。因此，我必须搞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故事里，以及他与这个家庭的关系。

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杰克为什么对李家那么感兴趣：他和他们一样，与周遭的人们不一样，他藏着一个秘密。这让他对李家产生同情，当然，他对内斯也有别样的情感存在。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杰克成为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

许多读者都来问我，内斯和杰克最后怎么样了。我意识到，每个读者都有他们自己明确的想法--- 他们只是希望我说：你们猜对了！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但我总是告诉读者，比起我是怎么想的，读者的想法更重要。

南都：你曾说，之所以把故事放置在20世纪70年代，因那时候困扰李家的所有问题也是最尖锐的。那如果故事在当下展开，是否会比原来好？

伍绮诗：我想，他们的处境会稍微轻松一些。我们已经见到很多亚裔(出现在流行文化中)……我们知道，亚洲人不止一种。而且，我觉得跨种族婚姻现在更具有普遍性，但这些因素并不一定会完全改变小说的基调。而且，为这本书做研究的时候，人们对这些问题的接受度也让我惊讶。

比如，自1958年起，盖洛普每年都会进行对跨种族婚姻态度的民意调查，1997年，调查结果首次显示大部分美国人赞同跨种族婚姻。这个事实对我来说非常惊人，因为1997年之前大多数人不赞成跨种族婚姻。2001年也进行过美国人对亚裔人口的态度的研究，结果发现68%的人对亚裔美国人有比较消极或非常消极的看法，2001年大多数美国人还有这样的态度，再次令我震惊。

所以，我想，假如李家生活在今天，在很多方面生活会更轻松。但与此同时，我认为要在美国实现真正的文化理解，我们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

南都：你希望读者从你的小说中获得什么？

伍绮诗：我希望读者能合上书，思考在生活中那些一直不敢说出来的话---说给他们爱的人甚至他们自己听的话。对我而言，这是目前最有价值的读者反应。

有人在读书会上告诉我：“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有人在推特上对我说：“我刚才走进我女儿的房间，向她保证，她的梦想就是她的梦想，绝对不会变成我的梦想。”这些情感连通的时刻，是一个作家求之不得的最好的事情。

很高兴被叫作“谭恩美第二”

“如果这是基于文学价值的比较。”

南都：有人说，父母对孩子的过度期望压抑了子女天性造成悲剧，这是一个非常中国化的题材。你怎么看？

伍绮诗：我的父母潜移默化地给我灌输了许多中国传统价值观：十分强烈的职业道德、对历史与文化的崇敬，以及---毫无疑问的--- 对父母和长辈的尊重。所以，《无声告白》中出现了各种中国价值观，我对此并不惊讶，这些也是我特质的一部分。与此同时，这部小说在美国也十分畅销(目前位列《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第5位)，因此，显而易见的，许多美国读者也对《无声告白》的主题产生了共鸣。

我觉得，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矛盾是跨越文化的一个共通的主题：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最好的，但父母和孩子眼中“最好的”的，却并不总是同一样东西。

南都：1989年，谭恩美出版了《喜福会》，登上美国各类畅销书排行榜。现在距《喜福会》已过去了将近三十个年头，有人说你的横空出世，填补了华裔作家在欧美主流文学界的空白。你如何看待《无声告白》在西方的重要性？

伍绮诗：我觉得，讨论我自己的小说的“重要性”，有点太自以为是了。我把这个问题留给文学评论人和读者们---也许还有时间--- 来判断《无声告白》是否重要。但我对于这本小说能收获如此多的褒扬感到十分开心及荣幸。

《无声告白》在美国已有大量读者，而且，还会被翻译引进到十多个国家--- 大部分是欧洲国家。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会有更多人在这个故事中找到共鸣，即便他们并非中国人或者亚裔。我希望这代表了人类中有一些超越民族和文化的、具有普世价值的东西存在。也许，这会提醒我们，比起外貌上的差异，其实我们拥有的共同点比想象中多得多。

南都：你会考虑用中文写作吗？在你的写作道路上，有哪些作家的作品对你具有启迪的意义？其中有中文作家吗？

伍绮诗：非常遗憾，我不太懂中文，只会说几句蹩脚的粤语，我的父母是60年代来美的香港科学家。

我很喜欢并向朋友推荐的一部书是莉莉·金的《愉悦》(Euphoria)。它以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为原型，讲述了1930年代三个在新几内亚工作的人类学家的爱情纠葛。文笔优美，发人深省，这本书具备了一部优秀小说应该具有的所有特质，对我的写作也有影响。

另外，我非常崇拜并尊敬谭恩美和她的作品！坦白说，我很高兴被叫作“谭恩美第二”，如果这是基于文学价值的比较，而并不是因为我们拥有相同的文化背景。

（采写：南都记者高远 供图：读客图书）

内容简介

几乎所有评论都提及了伍绮诗过人的写作功底，她将种族、性别、家庭、个人追寻自我价值、青春危机、同性之爱等诸多主题糅杂在一起，用细腻且内敛的笔触写下一个温婉且感人的故事。作为一位作家的处女作而言，她达到的高度，很少有人能够比肩。

故事的开头，她便抛出一个莉迪亚之死的悬念，她抽丝剥茧，揭开上世纪美国七十年代，一个中美结合的家庭渐渐失衡的局面。

(《无声告白》中 文 版 责 编杨菊蓉)